杀无赦

胭脂扣

灯点了起来。 
宫殿的边边角角亮起了零星的光芒。 
雾也升起来了。 
黄的瓦，红的墙，都模糊了。几只寒鸦无声的划过大殿的上空，“哇哇”的叫了几声，它们翅膀的风带动几片枯叶飘啊飘的落在青石方砖铺就的小路上。 
一双穿着绿色缎子面绣鞋的小脚站住了，定了一下，绕了过去。

太监不说话。只把手向前一指，就站住了不再动。一个长发披到腰际的宫装女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缓缓的，坚定的走去。直到太监手中的灯笼的光再照不到她面前的路。眼前就又倏忽的出现了另一个和刚才的太监一模一样的太监，再伸手指引她的方向。

我知道这不是刚才那个太监。可是就是觉得他们长的一模一样。真不知道这些不男不女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会感觉我今夜的美丽吗？我用玫瑰香水擦洗了每一寸肌肤，我用百合花瓣敷润了娇嫩的面庞，我用乌炭描画了细细的柳眉，我用桃花水粉点染了柔唇……我相信，我是美丽的，至少是今夜，美丽是我的武器。

不知道穿越了几道宫门，御花园阴森的树影摇曳可见。不见了指路的太监，那女子只好孤独的站在那里。她一动也不敢动，象一个迷路的孩子。直到醮楼响起梆子的阴惨的悲声。“时候到了。”她对自己说。果然一个白面孔的太监从黑影里闪了出来，一声不出的朝一个偏僻的配殿走去。女子如影子一般，轻盈的跟随着他。

殿里点着明灯。 
高高的龙座上坐的一定是皇上了吧？ 
我双膝一软，盈盈拜倒。 
“吾皇万岁！犯臣苏河之女紫蕊叩见圣上！万岁万岁万……” 
“抬头！” 
一个含混的声音在大殿上回响。 
我抬起头。克制着全身的颤抖，把一个明媚的笑容抛向藏在灯影下的看不清面孔的男人。 
一个公鸭嗓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尽管我想到了一切，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可知道，皇上夤夜召见你，是开了特例的。”老太监说。 
“皇恩浩荡，紫蕊……” 
黑影里的男人不耐烦的一摆手：“你想给你的父亲求一道免死的旨意吗？” 
“是。” 
“可是，皇帝说出的话是收不回来的。杀无赦！” 
我不甘心，低下头，把轻轻的哭泣的声音传递过去……我把哭声唱成了一首缠绵的歌。 
“好吧，看在……看在……”皇上居然也会口吃。 
“看在你父为官期间尚属清廉，也是被奸党拉拢……”老太监接过话题。 
“只要你能熬过今晚，我就放了你爹！”皇上站起来。他的背略微有点驼。 
只要我能熬过今晚，今晚……我能的！ 
我握住了拳头。小心的把我修长的指甲护在手心。

历朝都有昏君。 
昏君当道的时候，倒霉的是忠臣，遭殃的是美女。 
无论朝野上下，乡间农舍，都传说，皇上有一部神奇的车。 
如意车。

大殿的一扇边门缓缓拉开。 
巨大的明黄绸缎盖着它。 
女子站在它面前，显的那么的瘦小柔弱。 
这传说中的如意车已经吞噬了多少美丽女子的生命和灵魂啊。 
可这个穿着粉红色纱裙的女子却高傲的站在它面前。她向前走了两步，等待有人揭去明黄绸缎，她要认真的看看这个传说中的魔鬼——如意车。 
两个高高瘦瘦的太监走到车边，用玉如意掀开了绸缎，仿佛揭开了新娘的盖头。 
然而出现在女子眼中的却是一个狰狞的怪物。 
高大的车身，暗紫红色的棚盖，镶着黄金钉的车轮，还有，黑洞洞某得拧��?
有一股神秘的力在吸引着女子，缓缓缓缓的走过去……

生死就在今夜。 
我告诉自己，笑，微笑着……然而我的心还是在战栗着。 
一只枯黄的手拦在我的面前。 
“去衣！” 
我转回身，看见皇上已经走下了龙座。正冷冷的打量着我。 
他的年纪大概有四十岁了吧？他的肩膀很宽，面色阴沉，几缕胡须挂在胸前。他的眼睛透过我望向后面的如意车。我想看他的手，但是看不到，龙袍盖住了它们。 
他有后宫佳丽三千人，他感兴趣的该不是我的身体？…… 
我突然旋转起来，用足尖支撑起整个身体，我长长的双臂从袖筒里舒展开来，我闭起眼睛，把长发舞动起来，听着头上的玉簪滑落到地上碎了的声音……我递过去一只手，希望他能抓住我，我也抓住他…… 
我猛的停住了。 
我的手被那个年老的太监抢先抓住，他的松弛的皮肤印在我的胳膊上，让我想到了壁虎，那年夏天，一只淘气的壁虎爬上我的脚面，我吓的惊叫，躲进阿母的怀中…… 
我被讨厌的壁虎抓着，他们开始摘去我头上的每一件饰品，发簪、宫花和耳环，还有一把象牙的小梳。然后，他们就开始令我“去衣。” 
我看见皇上开始饶有兴趣的看着我，他死死的盯着我的脖子。我故意扭动它，我知道我的脖子很美。 
还有时间。

太监们一言不发。 
他们对这一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他们对女人的身体没有兴趣，哪怕是一个美丽、妖娆、柔媚、轻灵的绝色女子。 
他们只知道认真的完成他们的工作——保证皇帝的安全。 
不能有锐利的饰物——那会划破皇上；不能有柔软的丝带，那会勒到皇上……所以，他们保证安全的唯一手法，就是祛除这个即将被皇上享用的女子的一切衣物！ 
今夜，这个叫紫蕊的女子似乎有点特别。 
她顺从的听任太监的摆布。把所有少女的羞涩深深的隐藏起来。不，在这羞涩之外，还有点什么令老太监感到不安。 
他终于忍不住，亲自走到已经“去衣”的女子身边，细细的又用枯燥的手把她摸了一遍，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个脚趾。 
女子笑着望着他。 
“呸，小贱货，别以为老爷稀罕你的身子，老爷在宫里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没碰过，到了男人身子下面都是一样的货色！”老太监暗暗骂道。“上了如意车，看你还笑的出来！” 
老太监简直是厌恶的扭转脸，他实在讨厌这个女子，她真的很美，也很…… 
“带上车！”老太监连想也不愿再想她那芬香的柔嫩的身体。一摆手，两个小太监把女子架了起来。

皇上不动声色的看着。 
同样的情景，演过多少次了？一百次？还是一千次？

我害怕了。 
是真的害怕了。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硬了，不再是柔若无骨。 
那身后的如意车张开大嘴，要吞了我了！ 
爹啊，娘啊……

如意车。 
很高，也很大。楠木做成，发着使人迷幻的幽香。四个镶着黄金钉的车轮。没有车窗。 
紫红色的厚厚的帏帐已经掀开，里面是柔软的鹅黄色丝绒软垫。 
垫子是崭新的。 
每一个女子上车，都要换一副新的垫子。 
原因很简单，先前的那个一定已经血迹斑斑。

真的坐到了车上，我的心不再狂跳了。 
我知道那个老太监正幸灾乐祸的看着我。 
我挺起胸，眯着眼睛，用眼角来回来去的扫着他，看吧，老家伙！ 
他仿佛被我的目光搔到了痒处，干咳两声，转开了头。 
两个小太监把我的双臂打开，分放在两侧的扶手上，两根柔软的鹿皮带绑住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疏忽，绑的那么松，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我纤细的手从皮带下抽出来！ 
但他们是那么的镇定，用同样的方法，缚住了我双脚。 
然后，他们把我的长发揽起，吊在车顶，又在我的脖子上套上鹿皮带。 
然后，他们无声无息的退下去。 
我成了大殿里所有人的视点。

大殿里的长明灯都点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我注意到了车内四壁上的苏绣的春宫图！ 
我不知道我的脸红了没有，我只感觉到了热。 
一阵似有似无的丝竹响起，好象就在我的耳畔，有人轻轻的吹着幽兰之气…… 
我好象要做梦了…… 
不！不能！我使劲咬着自己的舌，不能！我要熬过今晚！ 
进宫之前，九龙山里的游仙屠夫人命仆童把这“黯香散”教给了我。 
我把香葱一样的手指浸在“黯香散”泡过的水中。 
整整两个时辰。 
到时候，我只需要用指甲划破那个昏君，只要有一点点，见了血，我就为爹娘，还有所有被昏君杀害荼毒的人报了仇！ 
不过，我也只有这一晚的时间！ 
不害怕失去生命，还能害怕什么？ 
我只盼望，那个荒淫无道的皇帝赶快到我的身上来！

灯亮了。 
音乐奏响了。 
女子被捆绑好了。 
皇帝远远的坐在一个绣墩上。 
“车来！”

巨大的如意车被太监推动。 
恐怖的“吱呀”声响起来了。 
皇帝的脸上开始浮现出笑容。 
啊，终于开始了！

随着车轮的转动，我感到鹿皮带居然怪斓淖约核踅袅耍?
车子在前进，我手上、脚上和脖子上的圈套一套套箍紧。 
我想起了人们的传说，如意车上机关重重，锁住美女唯叹薄命。 
命？什么是命？今夜就是我的命！

如意车停在皇上面前。 
车里的女子已经被紧紧的缚住不能动弹了。 
可是她居然不哭也不叫。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女人，可是，女人就是女人，她能逃出男人的掌握吗？何况是九五至尊的天子？笑话！她大概猜不到，她想求得的免死的旨意是不可能的，她的全家连同谋朝叛乱的十七个大臣的全家，包括猫狗在内已经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被处斩！监斩的大臣回来奏告说，血流的渗透了三尺黄土，尸横山冈，引来了上千只乌鸦！再过两个时辰，也许是三个，这女人会跟所有上了如意车的女人一样哀哀而死，她的美丽的尸身也会被扔到那里喂乌鸦……哈哈，杀无赦！

我静静的看着皇帝向我走来。 
他的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 
他把手伸向我。 
冰冷的手指划过我的肌肤，从脸颊到胸前…… 
忽然，他按动了不知藏在哪里的机关！ 
我的双手被高高的吊起在脑后！我的背部有一样东西使劲的向外顶我，我的上身向前探去，可是脖子上鹿皮带仍旧勒着我！ 
我呼吸困难，胸不由自主的大幅度起伏…… 
皇上笑了。他退回去。 
该死的昏君！

一个冷面孔的太监拿一条精致的鞭子开始抽打车上的女子。 
他只瞄准女子的胸部。 
“左边，右边……”皇帝在指挥他。 
清晰的鞭痕很快出现在女子的胸前，因为疼，因为窒息，她开始呻吟。 
“不好听！”皇帝不悦。 
太监开始注意抽打的节奏和音高，他尽量要把这次鞭笞演奏成美妙的音乐。 
女子的呻吟是必不可少的和声。

一柱香燃尽。 
皇帝走近那珠泪盈盈的女子。 
她的胸前是一幅好看的图画，鲜红色，好看！ 
没想到，那女子居然自己抬起头，灿烂的微笑闪现在她的脸上。 
“谢皇上！” 
居然莺声燕语。 
“好！”皇上不由赞了一声！ 
他又按动一个机关。 
女子的手被放下，反剪到身后。身子紧贴车身，两条腿被高高举起，分开。 
头发也被更紧的吊起。 
一个太监托着一个盘子跪在皇帝身边。

这真是一个羞辱的姿势！ 
我冲动的想挣脱皮带的束缚，狠狠的向那昏君抓过去！ 
可是我不行，我要忍耐，我要等待！时候未到！ 
我强压怒火，扭动腰枝，双手在身后紧紧握成拳头。 
我的每一寸身体都是我的武器！ 
我要用尽世间女子的媚术，引诱这个昏君，刺杀这个昏君！是的，杀无赦！

皇帝从盘子里拿起的是一个磁石做成的指套。 
他把它套在两个手指上。 
乌黑冰冷的手，伸向女子。 
这也是为了安全，如果她胆敢在那个地方藏了什么针刺，我立刻就撕碎了她！ 
一缕鲜红的处女血伴随着女子的尖叫顺着指套流了出来。 
这声尖叫是哪个女人都无法逃避的。 
身体的破碎预告了她们的命运，女人，就是女人，仅仅是……女人！ 
鲜血刺激了皇上雄性的原始冲动。 
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太监们立刻过来为他更衣……

我没有想到。 
真疼啊。 
从那里传来的痛楚直刺到心房！ 
我多想在这痛楚中晕厥过去啊！可是我不能，我要睁眼看着，看着这个暴虐的昏君怎样丑陋的爬上我的身体！ 
“皇上……皇上……”我柔媚的叫着，象思春的猫儿。 
那个已经褪去所有衣服的男人哪里象是什么至尊的天子！ 
他的身体是那么令人恶心！ 
我生命的最后一夜竟是落在这个万人唾骂的昏君手中！ 
我的泪就那么缓缓的，缓缓的，淌了下来……

现在你知道哭了？你疼了？你怕了？ 
女人啊，你这卑贱的东西！ 
你有幸在生命最后的时候和一个高贵的皇帝共行敦伦之事！你应该叩谢皇恩的浩荡！ 
来吧，对你这个叛臣之女，这个千娇百媚的绝色女子，朕要破例的怜悯你一回，我要让你在极乐中死去！是的，你必须死，因为，杀无赦！

如意车机关频动。 
各种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太监们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他们习惯了，麻木了。 
他们只盼望天快亮起来。 
那时侯，只要用一块白布把那女子的尸身一兜，夜里的一切就都成了民间的传说。值朝的太监会用御撵把行乐后的皇上接走。 
一碗热热的桂圆紫米粥喝下去，暖暖的睡上一觉。 
他妈的，太监也是人！

女子的惨叫渐渐弱了。 
皇上的喘息还在继续。 
如意车发出“吱呀”的声音。 
老太监看看大殿外的泛红的天空，早起的鸟已经开始叫了。 
老太监摇摇头，这小贱货还真行，熬到这份天光！皇帝上朝又会匆匆下朝，不过，满朝的大臣不会再上什么不识时务的折子了，听说昨夜的斩杀真是惨啊……

“啊！……” 
一声惨叫从如意车传出！ 
不是女子的，而是…… 

我终于报仇了！ 
那禽兽在我身上肆意行乐，他狂猛的冲撞让车子向后退了一点又是一点…… 
鹿皮带也随着松了一点，又是一点…… 
我在他的凌虐下哭啊，叫啊，扭动啊，挣扎啊，可是我一直没有忘记！ 
我的复仇之手！ 
在他极度快乐的一瞬，我抽出手，准确的，凶狠的，在他背上划了一条深深的血道！要命的血道！ 
“昏君！我不是来要什么免死的圣旨！我知道，你这残暴的非人的主上会如何对待你的忠实的臣子！我知道你杀了他们，你会说杀无赦！是的，杀无赦，我用清白的女儿身和着‘黯香散’来替所有屈死的魂灵报仇！昏君，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所有的太监傻傻的站在原地。 
他们竟然不去管倒在地上哀号的皇上。

如意车后面的暗门忽然无声的缓缓的打开了。 
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穿着一身明黄的长袍在一个太监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其他的太监都跪在地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不急不慌的坐到龙座上。 
早上的朝霞正打在他黑的发青的脸上。 
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一挥手。 
“把这个垂死的废物拖出去。” 
几个太监七手八脚把地上那个还在嚎叫的男人拖出殿门。 
他根本不是什么皇帝。

如意车里的女子睁大了眼睛，紧咬着嘴唇。 
委屈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着。

“唉，”皇帝叹了口气，“你这时候才象个可人的女子啊。女人，就是傻啊，你竟然不知道我造这个如意车就是用来观淫的吗？女人的身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思了，我用过的女人太多太多了，我现在只喜欢偷偷藏在她们身边，看着她们的一颦一笑，听着她们的哭声怨气，想象她们的痛苦和欢乐……这里面真是有无穷的乐趣啊。可惜你这个傻孩子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不同别的女人，我也知道你会给我演一出绝妙的好戏！你果然没有辜负我！哈哈哈哈……我要开恩，我要奖励你！紫蕊，你是叫紫蕊吧，我要恩准你死在如意车上，而且我的如意车要因为你而第一次离开这配殿，我要让人拉着车在宫里走上一圈，整整一圈，所有的宫女妃子都要出来看这神奇的如意车。而你，就这样赤身裸体的在车上，你猜到你会怎么死吗？对了，那鹿皮带会紧紧的缚住你！杀，无赦！”

我失败了。 
我不甘心。 
可是，我没有机会了。 
想到我要跟泉下的家人团聚，我又感到无比的欣慰。 
车子缓缓的启动，太监把它推出大殿，它象第一次见到阳光的小鹿一样欢快的跑着。 
阳光，我也看见阳光了！还有鲜花、草地…… 
我的手、脚、腰和脖子都被鹿皮带勒住了。 
随着如意车的前进，它们慢慢的冲破我的皮肤，渗进我的身体。 
越来越紧了。我的黑夜已经来临了。 
自从那个昏君走了出来，我就没有再说一句话。现在我真想说啊，真想告诉普天下的人，如此荒淫无道、残忍暴虐的昏君，你们为什麽还尊他为天子？！天啊，杀无赦！！

如意车绕着宫墙转了一圈。 
所有的宫女和妃子都战战兢兢的跪在沿途。 
这是她们的皇帝给她们下的旨意。 
她们不敢看车里的那个女子，听说，她行刺皇上未遂，被这样慢慢的被勒死在如意车里。 
如意车，对女人而言，就是终结的魔鬼！

那个叫紫蕊的女子被从车里拖出来的时候， 
血脉迸裂，筋骨寸断，软软的瘫成一堆，看不出人型。 
一个小太监用白布一兜，不知道把她丢到哪里去了。 
倒是这个发明了如意车，荒淫暴虐的皇帝，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隋炀帝杨广。